你好久没回H城了,对家的最后印象还是离家前和你父亲在电话里吵的一架。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你只有无限的后悔:再也没有和他吵架的机会了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这是近十年来你和你父亲距离最近的一次,也是距离最远的一次。几块薄木板已经把你们俩永远隔开了。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旁边问你要不要再看他一眼,你摇摇头,泪水打湿了棺材板。
你已无颜再面对他。
葬礼很简单,很快就办完了。你提着轻飘飘的行李箱走出殡仪馆——几年的闯荡几乎没给你留下任何资产。门外是你父亲平时摆摊用的三轮车,写着“煎饼果子”四个大字的海报还是新的。从现在起你俩就要相依为命了。
骑车回家的路上你看着两边慢慢后退的房子,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:“H城是座好城啊。”你父亲还在的时候最喜欢这样感慨,说这是座有神仙保佑的城市。你曾经对此嗤之以鼻,现在却衷心地希望他说的是真的,因为你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走不出这座城了。
而且,明天你就要出摊了。
菜市场离你家很近,车程不到五分钟。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,你生命中大半记忆都与这里有关。或者说,与菜市场前的那片空地有关。你父母在这里做生意。你曾经喜欢这里喜欢的要死,又曾经厌恶得不顾一切逃离。现在你兜兜转转又回来了,这里就是你拥有的全部。
H城春如四季,前两天一场暴雨刚刚浇的地面泥泞不堪,一场寒流又来了。天气很坏,路很难走,两样东西加在一起迅速催化了你的坏心情。来到菜市场后你的心情更坏了:有人把你的位占了。
“这是我的地儿。”你冷冷地说。
“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!”占你位置的是个中年妇女,新面孔。她车上的广告是肉夹馍,车子,锅,刀子全是新的。她费劲地把车子往右挪了挪,腾出一片可以让你进去的空地。“这样可以吗?”她一脸惶恐地问,小心翼翼地避开你的目光。
你没说话,只是默默停下车,开始准备原料,把炉子打开。第一批顾客已经要来了。
这就是你的第一次出摊。从此你和那个女人就像两块拼图一样嵌进了菜市场里。当然,不是什么时候都有顾客。在无聊的等待中,你们偶尔会聊上两句。或者说,是她对着你自言自语般说个不停。你只偶尔回一句“哦?”或者“是吗?”,似听非听。
你慢慢了解了她的生活。丈夫嗜酒,欠了一屁股债后早亡。找不到工作的她为了供女儿上大学只能出来卖肉夹馍,连车和厨具都是借钱买的。而她的宝贝女儿和她理念严重不合,干脆一声招呼不打就去了远方的大学,自此杳无音信。苦难的比标准答案还标准。
然而这片空地上不缺少苦难。这里的大部分人你上学时就认识。低学历的,被骗的,创业失败的,儿女不争气的……所有这些身份几乎都在这里存在或存在过。现在过的最好的是一个卖爱心盒饭的老兵,在文革里被打断了双腿。如果真有那么一个神仙,你有时候会想,那这里就是神仙的弃子的大百科全书。所以你并不同情那个女人,她只不过是个抢了你一半地盘的外来客罢了。
她和你说起最多的是阿林,她的女儿。她一遍又一遍地和你说起阿林的聪明,秀气,好像神仙的赐福。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满面红光,像一个获得了世界大奖的人。然后她总是话锋一转,用一种惋惜至极的语气说起她女儿是如何不肯选择纯理,偏偏要去搞没有出路的文学道路。最后她会以罗列阿林的一系列反抗行动结尾,然后说到她是如何在高考结束那天捧着鲜花在考场外等着她出来,却再也没有等到。阿林就这样消失了。她说到这时泪眼婆娑,无一例外。
你看着她,眼前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父亲的影子:你在他心里大概也是这样一副叛逆的模样。他在这里摆摊的时候,也会这样向旁人倾诉吗?你没想到原本以为已经摆脱了的父亲会以这种方式回归。不过,父亲的死使你心里多了几分悲戚,所以你从未打断过她滔滔不绝的叙述,就像这样可以弥补当年的遗憾似的。
有一天中午你吃着从老兵那买的便宜盒饭,她突然从右边探过头来,说的居然不是之前那套陈词滥调:“你知道神仙吗,南边山上那个?”她问。
你一下子想起来了,你父亲执着留在这里的原因并非完全出于迷信。H城的人都相信这座城是被保佑的,只不过神仙的身份众说纷纭罢了。流传最广的就是她说的南山版本。唯一相同的是,他们都一口咬定这是真的。“我听说过这个传说。”
“那不是传说,绝对不是!他昨天来找我了!”她满脸兴奋地说。
她说她昨天梦到一个穿道袍的白胡子老头,老头说他被她对女儿的爱感动,准备帮她一把云云。话一说完她就醒了,但那个梦的内容还历历在目。她试着想了想阿林,然后,像一扇窗户打开,她看到了。就像上帝视角一样,阿林的生活在她面前徐徐展开。
她和你说起阿林生活的种种困苦,说得绘声绘色,一度还落了泪。你没搭理她,而是看着手机,屏幕上是新鲜出炉的春晚节目单。不知不觉间,一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。
从此她的朝花夕拾变成了她女儿的生活切片转播。虽然还是唠唠叨叨个不停,但好歹不是把之前的痛苦翻来覆去的当口香糖嚼了。有一次你问起她,既然她清楚她女儿的位置,为什么不去看一眼她。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说:“神仙告诉我的,我干啥都行,就是不能见她。一见她我就什么都不剩下了·。”
“而且,我哪敢去见她呢。她肯定还恨着我嘞。”你手一抖,把煎饼摊破了。你又想起你父亲了。
春节,你一边看春晚一边清点收入。你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收入远超预料,抛去成本赚了三十多万了。仔细回想起来,你们每个人的摊位生意好像都好得诡异,一座小城根本不可能承载下这么多人。难道真的有神仙保佑?第一次,你的内心发生了动摇。
第二年和上一年几乎没什么区别。你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少,钱却越来越多。你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自己的未来投资。说实话,你也不知道所谓的未来到底是什么,它只是你心中模糊概念的一个集合。驴子前面的那根萝卜。
你旁边的女人开始攒钱。花花绿绿的零钱装满了一个大厚信封。她每天新增的工作就是一张张清点那些钞票,然后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,大概在做一个关于女儿原谅她的不切实际的梦。
她还开始写诗,用的是她女儿用剩下的本子。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在那很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。你偷偷看过一些,都是些很拙劣的大白话。字写的很大,歪歪扭扭的像是出自刚学写字的小孩笔下。但她写的相当认真,活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,一笔一画的写着检讨。阿林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写诗,她跟你说,她希望自己见到她的时候能有些共同语言。
“说不定她看到了,一感动,就原谅我了呢?然后我们俩再继续好好过日子,像从前一样……哎呀,你说从前她是多么……”你看着她沉浸在幻想里的样子,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,把那些不怀好意的甚至恶毒的揣测藏进肚子里。
第五个本子快写满的时候,她突然告诉你了一个“大新闻”:她女儿准备来H城看她了。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欣喜若狂,音调都高了一个八度。你提醒她那个神仙的警告,但她已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。她太想见阿林一面了。她开始收拾东西,清点钱财,费劲心思的准备把能给的都给她女儿。你没时间搭理她,你在看报纸,看边栏的征婚广告。孤身一人这么久,你居然有点想有个家了。
一周后的一个下午,是个好天气。她接了一个电话,骑着电动车飞也似的离开了,带着她的钱和诗,她的一切。
她走之后没多久就变天了。铅帘似的乌云从南边压过来,接着,毫无征兆地,大雨倾盆而下。你在黑漆漆的雨里支起伞,心里发慌,说不清为什么。
七点十分,她回来了。她从车上下来时你几乎认不出她来了。她穿了一身新衣服,脸上化了——曾经化了——精致的妆,现在已经被雨水冲成一道一道的了。她手里紧紧抓着几样东西,用力得骨节泛白。你能认出那个厚信封,一本笔记本,还有一样东西黑乎乎的你看不清,大概是个手机。
她的表情让你感到不安。她的脸上是一种漠然的灰色的空洞表情。你知道那种表情:你上小学时这里有个卖气球的老头,他和你很熟,总喜欢在放学时把一个气球递到你手里。有一天城管来了,他没来得及跑掉。争执中系气球的袋子松了,一大把气球像鸟儿一样飞进了蓝天消失了。那天下午你放学时,老人的脸上就是这种表情。他一直望着远处的天空,那是他气球消失的地方。
现在她也仰头盯着天空,黑洞洞的天空。什么也没有的天空。
雨一直下,路上已经没人了。空地上也只剩你们俩。你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,这时候她说话了。
“我和她说了好多好多,真的好多好多。”她说,“我说妈妈错了,说妈妈想和你一起好好的,你原谅我好不好?但她只恨恨地看着我,一句话也没说,你知道吗?她的眼神和以前真是一模一样。她一点也没变啊。”她的声音不大,没有回头,仿佛是在对着说话。但是你隔着雨水拍打塑料棚的声音听的却格外清楚。你发现自己伸长了脖子仔细听着。
“我想给她念念我的诗嘞,结果她把我叫停了。她拿出来个手机说,她来这就为了一件事。然后我听到了我的声音。”
“她放的是我们俩吵架的录音。一条一条的放。我都不知道我们吵了这么多架,我都被我们俩说的话吓到了,真的。‘我没有你这个女儿。‘我没有你这个妈妈。’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?她怎么会说这样的话?”
“她用了一个多小时一条一条地把它们全都放完,然后说,‘你曾经说过的这些,永远有效。’然后她走了。连头都没回一下。”
“我好想再看一她一眼啊,但我在心里也没法看到她的幻影了。我想,这就是所谓的惩罚吧。”她说着把信封和笔记本扔在地里。任由纸张随水流飘散。然后她第一次转头看向你。
“我现在只有这些录音了,你要听吗?”她说着把手机递过来。
你很想一巴掌拍掉她的手机,撕碎这个莫比乌斯环。但你现在只是一个可悲的旁观者罢了。所以你骑着三轮车仓皇地跑了。雨水从你的脸上流下来,像是某个人的泪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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